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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发表于：2009/12/11 8:47:16
- 来自：山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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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的记忆真是莫名其妙的东西。你不明白为什么某件事或某个人会一次次走进脑海，尤其是当这件事或这个人很平凡，让你冷静下来无法找到记起它的理由时。
这里要记述的是我的一位老师，姑且称她为李凤英。起这个俗气的名字正与她的真实姓名相契合。我对她谈不上尊敬，大家只是彼此合作的关系。她教，我学；她领工资，我交学费；如此而已。如果你由此断定我天性凉薄，我也无可奈何。在我看来，发自内心的尊敬绝非两人之间的某种关系便能决定的。
她生长自农村，而后在农村教书。外语课在很多乡村中学并不受重视，她大概也不如意。后来她嫁给一名工人，成了所谓“吃公家饭的人”，因而得以调入我所在的这所中学。那时我正读初一，她担任我们的班主任并代外语课。
先得讲讲她的课。她讲课的态度让我尊敬，我从未也再未见过那样投入的老师。她课前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，密密麻麻记在本子上。对同学的作业几乎是逐字逐句批改。遗憾的是，她的课讲得不好，甚至可以说是奇怪。我敢打赌，当时很多人把上课当作看一场戏。尽管这样讲很伤害她，但这是事实。
每天，她总是急匆匆走进教室，起立之后开始讲课。她会先走到黑板的左边，边讲边写边向右走。她讲得很急，写得很乱。如果很投入地听，还是有些内容的。你不可能记笔记，因为她的板书很疯狂。她会大肆挥舞手臂，由于用力过猛，常将粉笔折断。这时她会生气地抓出一根继续写。每个单词都很潦草，对初一学生难度太大。很快两面黑板都写满了那种连成一线的东西，而她却不愿停下来。于是她开始在行与行之间寻找空隙，写上一种更草的字体。这时往往很难找到一块足够大的地方，她会将句子肢解成几块来写。坚持不了多久，黑板上就再没有可下笔的地方。往往李凤英自己也有些写糊涂了，只得停下来。如果刚好课程告一段落，她会长长舒一口气。否则她会急急地骂一句什么，以一种大开阖闾的动作擦黑板。这个场景多半会引起下面的窃笑。于我而言，却被震动过，尤其是她急得就用衣袖擦黑板时。我们学校的英语水平比较低，提问常常答不上来。李凤英正是因为这个犯下了最严重的错误：她总是恶狠狠地让同学坐下，很多时候甚至还骂上一句。她曾不止一次的对着全班大骂：“你们都是一群猪！都是猪！”虽然我不得不承认，我们当时的表现的确很令人生气。而她的训骂也多源自一种“恨铁不成钢”的想法，只是表达方式不对。但作为老师，泼妇形象一旦被学生认定，威严会丧失殆尽，后果是极端严重的。
为了说明问题，我得自吹一下。在这所不入流的中学，我的成绩一直稳居年级第一，这给我带来了小小的知名度。但自尊心的部分满足远远不及惹来的麻烦，这种麻烦则是基于李凤英和李凤英们一种想当然的错误认识。他们认为：成绩好必然会使我在同学中很有威望。同学们（尤其是男生）的一些活动，多半是在我的影响下进行。这种认识显然极其荒谬。在同学间，成绩的影响力很微弱。更为麻烦的是，这种思路只是在老师们处理具体事物时有所流露，我不可能直接找老师澄清，因为这只是一种潜规则。本着“擒贼先擒王”的战术，我成了许多所谓恶劣事件的主谋（当然都有我的参与）。在对我的处理上，又总是讲放我一次，于是我陷入莫名奇妙中。但有一点我开始明白：任何人的耐心都有限度，我总有一天要倒霉。
回到李凤英。李是一个性格暴躁的人，更不幸的是班上各路神仙着实不少。于是，在经历过若干次集体（起码是大部分男生）逃脱大扫除，漏交作业，与女生冲突以及迟到一类的事情，她终于失去耐心了。她不再视我为值得予以特殊关照的弟子。当然，这种变化是微妙的。我虽有觉察，若非经过下面这件事，也不能真切体会到。
初二暑假，学校组织夏令营。从各班选取前三名参加，地点是邻近的一个市。我那次考试成绩年级第一，自认这次游玩的机会绝对跑不了。可是很多天过去，依然没有消息。我那时认为，应该按兵不动才显得有气度，便不去问李凤英，虽然心里急得不得了。我知道这可能由于李凤英对我的不满，但我认为这种不满是毫无道理的。临近出发的某一天，放学路上，李凤英骑车追上我要和我谈话。她扶着车，一副很神秘的样子。尽管路上再无别的行人，她却贴近来，近乎耳语地告诉我，这次夏令营本没有我，经她再三争取，终于为我讨到一个编外名额。后面是一堆时间，地址，注意事项之类的话，我却已没心思听了。敷衍着道谢，离去的路上很不舒服。我第一次有了厌恶李凤英的感受。
无论如何，我得到了那次游玩的机会。对于玩兴正旺的少年人而言，愉快是主要的。但事情有了变化：我的母亲与校长算是认识。还是那天，母亲告诉我，李凤英最初上报的名单根本没有我。校长发现了，很奇怪，因为我的成绩一直不错。校长问了李凤英，不知李凤英如何解释的。结果是，校长要求将我补入，因为宣布的选择标准仅仅是成绩。由于班上入选的三名同学已经通知过了，再变卦不合适。我们班成了全校唯一入选四人的班级。校长让母亲转告我，已经解决了，不要心里不舒服。
那次活动，玩得并不开心。
李凤英不久调走，原因是她丈夫工作调动。我想她一定是乐意离开的，因为师生间的裂痕太大。
事情是逐步发展到高潮的。日常的一件件小事都表现出大家对她的抵触。许多家长向学校反映李凤英的能力太差（多半是受子女挑唆）。李凤英倾注于教学中的大量心血被彻底忽略了。尽管如此，她还是一如既往兢兢业业地工作。显然，她在学校的日子越来越难过，各方面都给她很大的压力。
有两件事对她的打击却是致命的，直接导致他对我们的彻底放弃。这两件事我均未参与，否则只能在这里忏悔了。
那是普通的一天，大家在嬉闹。不知哪来几支蜡烛，有人将之涂在地上，地面立刻润滑异常，这使在场的人都兴奋起来，纷纷在上面滑来滑去。不久，有人建议在讲台上也涂一些。大家心照不宣，很快有人便干起来。也有人觉得不妥，虽未参与却也未加阻止。也许大部分人都认为不过一个玩笑，由它去就是。当然也不能否认，出于对李凤英的不满，戏弄她会带来快感。
这个诡计没有成功。那天李凤英穿一双高跟皮鞋，对地上涂的蜡恍若未觉。这让大家有些失望，但也仅此而已。我说过，大多数人只是对李凤英不满，而非仇恨。但事情最终暴露了。取我推测，应是那几个李凤英宠爱的女生报的案。如果是这样，我得说，那几个家伙真是傻透了。
李凤英并没有调查此事，但显然很生气。这使问题复杂了，一个玩笑在她心里变成蓄意伤害。对一名老师，尤其是一名竭尽全力教授学生知识的老师，这太伤感情了。
沉闷了一段时间，元旦到了。李凤英很重视那次联欢会。她讲了许多话，还表演了节目。看得出来，她尽了最大的努力，拿出十二分的诚意，想与大家达成和解。初中生还在很容易被感动的年龄，那次联欢会气氛很不错。似乎，师生关系在好转。
可是表面的和睦不能替代问题的本质。大家之所以与李凤英不和，源于她为人处事的风格。被公开指出的是：她的脾气过于暴躁，而且经常地随意地骂人，这也许与她在农村的生活经历有关。另一方面，不便公开讲的大概还有：她过于认真。这个时代是不能容忍过度地认真的。说这些是为了表明：虽然有反复，但师生间的距离还是在增大。
最后是在一个大雪天将师生关系全了结了。那是入冬的第一场雪，而且是第一场大雪。纷纷扬扬的大雪居然在白天里便积起来，这在我们那个地方极少见。一大早，校园里满是玩雪的同学和老师，大家早读时都心不在焉。让人惊讶的是，早读下了学校居然宣布：课间操取消，全体玩雪。大家的高兴是可想而知的。当然学校也有学校的安排，不可以随便玩，大家共同堆一个大雪人儿。显然，所有人都去动手没有必要。事实上大部分人都在各自玩耍，其中以打雪仗的居多。不久，雪仗打得渐入佳境，大家不再束手束脚，师生间也开始互相攻击。应该说，雪玩到这一步就很成功了。老师和学生之间不再有距离，大家都是玩雪的人。我们班的一伙男生和几个“女阿飞”正卖力地攻打一群老师，那里就包括李凤英。
渐渐的，我觉得味道不对了，和另一些人退出战团，在一旁冷眼观看。大约有十几个人专门攻击李凤英，全是她的学生。他们十分凶狠，简直是咬牙切齿。嘴里嘀咕着，大概在骂人。每一个人都将雪块在手里捏成坚硬的冰粒才狠狠掷出去。可以想象，挨上那样一下一定会很疼。攻击者已经完全失去理智，近乎变态，似乎一意想置李凤英于死地。起初，李凤英显然没意识到，玩得很高兴。但很快就觉得不对劲，大概是被砸痛了。于是渐打渐退，想快点结束这令人伤心的局面。遗憾的是，那帮打手们已经杀红了眼，居然追着打过去。印象中，李凤英好不容易才逃离战场。我想，她一定读出打手们眼中的仇恨，那种寒心就难以想象了。我也很困惑，就算讨厌李凤英，也绝不至于不共戴天吧？若干年后，我读一些“文革”的回忆文章，才有些明白。人们内心深处依然有一种原始的兽性，一旦受到刺激，又披上法不责众的外壳，便露出丑恶的一面来。
李凤英不可能追究任何人的责任。那是一次全校性的集体活动。几乎每个老师都挨了学生的雪球，而且都玩得开心。只有李凤英自己知道，她挨的雪球与别人不同。可这些只能憋在心里，否则会被人看作心胸狭窄的。毫无疑问，这是学生对她近两年努力的全盘否定，不论这种否定是否合理。李凤英没有任何表态，她应该感到身心疲惫了。
李凤英上课时热情减了许多，也不再穷追学生的过失，就如绝大部分老师一样。大家自此相安无事。
还是那年冬天，李凤英从我们学校调走，因为她丈夫工作调动了。她是悄悄离开的，预先没告诉任何一个学生。据说，那天雪仗结束，李凤英在办公室哭了很久，哭得很伤心。
我也不明白，若干年后，这个只教了我年余的李凤英，居然让我难以忘记。大概，像李凤英这样平凡的人，发生的平凡的事更让人觉真实。在滤尽生活中芜杂的枝枝蔓蔓后，这些平实的东西更有震撼力。
三四年后，有同学感慨：像李凤英这样肯下功夫的老师不多了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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